《耳赤迷局》:人死了,规则才是活的

 

1846年,十四世本因坊秀和的弟子秀策与当时的顶尖高手井上幻庵因硕进行了著名的五局对弈。在第二局中,年仅17岁的秀策下出第127手,幻庵一时惊急,两耳变得通红,因此妙手,遂得名局,史称“耳赤之局”。

今天,“耳赤”又布下杀人迷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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侦探小说最怕剧透,在《月满轩尼诗》里,张学友对喜欢看推理小说的汤唯说:这种小说平均看到68页就知道凶手是谁。本书作者直接用书名就透了底,实在是对读者大胆而又含蓄的表白。而以围棋棋手故事打入推理小说界,也着实是一招妙手——

侦探推理小说诞生于西方,无论是传统还是现实,国内都不是其生长发芽的沃土。一种类型文学的落地生根,开花结果必然有漫长的过程。而乒乓、女排和围棋,恰恰是当年激发民族情绪的三件宝,影响深远,拥有广泛的群众基础,《耳赤迷局》落子之处,正是“大场”和急所。而推理小说与围棋实在是有太多的相通之处。如果你是推理小说迷又是棋迷,就像书中的“双重嫁祸”,将享受双重乐趣。

1841年,美国著名诗人、作家埃德加•爱伦•坡发表《莫格街凶杀案》,业余侦探杜邦走上历史舞台。1928年,美国侦探小说家范达因发表了著名的《侦探小说二十准则》,为吃这碗饭的人订下“游戏规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侦探小说是一种让读者与侦探拥有平等解密机会的智力竞赛。

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侦探小说这一类型文学,无论是从智力游戏角度考量,还是文学素养,其水准已经从“五子棋”进化到“围棋”。侦探推理小说自觉地发展和维护逻辑推理的纯粹性,产生了一种“对弈交锋”的回合感。《耳赤迷局》这本书讲的是棋手与命运的对弈,警察与凶手的对弈,同时也是作者与读者之间的对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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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推理小说完全可以当作一本“职场小说”,书里的主角是一群特殊的人,万里挑一的天才——职业围棋棋手。天才的光环让他们的生活格外神秘,《请回答1988》里以李昌镐为原型设计的角色崔泽,生活在亲情、友情、爱情环绕之中,但现实生活远不是这样的温情脉脉,尤其是对那些刚刚定段不久的年轻人。他们看上去比同龄人拥有更多的天分,也因此在童年就走上了一条比同龄人更为艰辛更加残酷的竞争之路。由于围棋没有和棋,所以在十岁之前,他们就早已经深刻地体会到,人生只有输和赢、拥有和失去两种极端状态。

职业棋手消除压力通常的办法是醉酒——棋力越高,酒量越好——水平越高的棋手越常品尝到胜负世界里的残酷,在长棋的过程中酒量先长起来了。故事的开端就是“耳赤”会的四位棋手在一场棋局之后喝到断片儿,酒醒之后,却发现其中叫赵昱光的棋手长眠不醒。

显然,他不是喝死的,而是被做掉了。那么凶手是谁?犯罪动机又是什么?

通常来说,凶杀案的原因无外乎四个字——酒、财、气、色,《耳赤迷局》的犯罪动机截然不同。书里每个人物的行为动机,都出于自己对规则的理解和反应。有些规则看起来简单,但你不一定会一直遵守,比如闯红灯过马路;有些规则解释起来很复杂,但你只要符合大众期待,比如书中“警局郭敬明”只抽了一根烟就完成了结案陈词——“对未来产生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心理扭曲,遂起杀机”——这实在是一种黑色幽默。

作者的戏谑和讽刺贯穿了整个故事,刻意与笔下的人物保持一种距离,这让“嫌疑人X”再次“献身”企图用爱情光环遮蔽一切的举动,成为可笑可悲又可怜的弃子。这样的冷静倒也符合书中人物的个性和职业特点——无论是警察还是职业棋手,冷静和理性都是第一位的。这样的距离感也显示出《耳赤迷局》与时下流行的侦探推理小说最大的不同。今天稍有“阅片量”的读者都会对“变态杀手”见怪不怪。《耳赤迷局》没有棋行险招,一味斗狠,追求惊险刺激,乃至血腥离奇重口味,作者更像一位本格派棋手,稳扎稳打,精心布下一个珍珑棋局,并不仅仅是想让读者沉醉于行棋秩序的“正解”,而是借用人生棋局的余味,探讨一件事——规则。

围棋被公认为世界上最复杂的棋盘游戏。最复杂不是因为规则多,恰恰相反,规则越简,变化越多。现代围棋的精神竟与现代民主颇有相通之处——譬如象棋,无论国际象棋还是中国象棋,每个棋子都被规定好了角色功能,进退有度,等级森严;而围棋每个棋子完全平等,不分贵贱,子力大小完全取决于棋手的水平。

偏偏最简单的围棋规则,引发的争议却最多。当下通行的围棋规则有三种——中国规则,日本规则和应氏规则。故事一开始,李鑫星和范正行两位嫌疑人,就因为比赛采用了不同的规则,出现了从赢半目到输半目的戏剧结果,而随着情节发展更牵扯出“三劫循环”和棋珍局的往事。但别忘了,围棋里的“双活”并非彼此受益的双赢。棋手的世界只有胜负二字才有意义,而规则的变化对胜负的影响太大了。

书中的几位棋手落子无悔,把棋理过成了生活,步步惊心,最终却发现自己机关算尽,成为被规则摆布的棋子。就像小说里的棋院领导所言“规则是死的,人是活的”,但颇具讽刺意味的是,当“人是死的”时候,你发现“规则才是活的”。

小说结局真正让人感慨的,不仅是凶手身份的落实,还有职业棋手身份的失落。一个孩子从小学棋,要把这爱好当职业,用天赋换前途,完全是一个家庭的赌博。从职业选手中的面瓜摇身一变为业余界的“天王”,在如今功成名就的获得和曾经痛苦艰辛的求之不得之间,孰轻孰重?反高潮的结局充满了反讽。挑战Alpha Go或有胜机,但人算不如天算,与命运对弈注定是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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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理小说有条“不足为外人道”的创作秘方——如果不知道怎么写了,就再杀一个人。扣人心弦是一种褒奖,也是读者不动脑筋一直跟着情节走的借口,但《耳赤迷局》并不为你上紧发条,反而充满了闲情逸致。作者旁征博引,穿插的“耳赤之局”等历史掌故故事看似闲笔却又是破案关键;作者在与大家分享暗网、图片反向搜索功能、如何让IPHONE变砖等等“生活技巧”的同时又一步步编织线索谜团。由此看来,并非一位铁杆推理小说迷,甚至看过的推理小说寥寥可数,也是一大好处,这让作者能跳出某种定式,让一本推理小说不再成为只求答案正确枯燥的数学演算,而把一本消遣读物本应有的阅读趣味归还给读者。

小说的艺术就是克服障碍的艺术。创作推理小说就像玩“抽抽乐”积木游戏,每一个密室每一个诡计都像是一根积木。一百多年来前辈先贤各显神通,每一部小说就像抽出一根积木,而随着积木越抽越少,大楼摇摇欲坠,游戏的难度也越来越高。“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秘诀在于,逻辑的尽头不是秩序和理性的理想国,而是人心。这让人想起书中古代大国手刘仲甫论棋的话:“后人事事不及古人,唯弈棋则胜,此乃风气使然。古人不敢冒之险,往往敢冒;古人不忍出之策,往往忍出,一切计皆出古人之上。”

在黑白分明,非胜即负的围棋世界里,复杂多变的人心成为规则之外的灰色地带。在飞速变化的中国,在规则与效率之间,人们往往倾向于后者。会合理利用规则的人,不仅不会被唾弃,反而被推崇为有社会经验、懂得生活智慧。反之,认死理的人在这个人情社会里,往往不受欢迎,享受敬而远之的礼遇。

规则的背后是公平和秩序,这倒与推理小说存在于理性世界的核心精神暗合。规则是为了保证公平,但公平不一定意味着公正。人类制定规则其实是为了“偷懒”——都按照规则行事,大家都省事。但这一设计最大的漏洞在于,真正的省事是让别人遵守规则,而自己不守。于是规则越多,漏洞越多,这很像围棋里的“无理手”。而小说里讲得很清楚,无理手并不可怕,一定要尽量试着去惩罚无理手,能不能惩罚到无理手主要取决于你的力量有多大——这其实才是“凶手”真正的作案动机。

同样是障眼法制造幻像,推理小说与魔术不同——魔术一旦揭穿谜底,你就觉得无聊,它追求的是愚弄你的那一秒的表情;而推理小说揭露真相,是让你翻完这本书的最后一页,突然获得了一个全新的角度重新思考这个故事。人生如棋,落子无悔。在“耳赤”的复盘过程中,嘴角分明有苦涩的余味。

一个人有天赋,并不一定会成功,一个人努力也不一定会成功。但一个人既拥有惊人的天赋,又肯付出超人的努力,他就一定会成功。这难道不应该是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规则吗?如果没有规则,那么棋局又该怎么继续呢?

故事里找得到凶手,但找不到答案。大时代变革下的人生际遇,每一个人或多或少都会有类似无解的“天问”。这样的无力感,我们太熟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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